阮义忠:她把人在最绝望时候的祈祷升华为最美的天籁
阮义忠
我为什么会去亚美尼亚,说起来也是因为音乐的缘故,不过这个要从我发现的一张特别的CD开始。
那父亲就觉得说,我这个人未免太怪了,因为我从小就被他觉得是个怪小孩。他就说了一声,没有电动的,手动的也可以啊,我说我连手动的都没有,结果父亲就说,啊,你这里太冷啦,今天晚上我还是下去。人在心情最不好的时候通常都会做一些奇怪的事情,本来一家我从来就没有踏进去过的唱片行,那一天,仿佛要做点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就想,我把身上的钱把它花光了,就进去。在一家成千上万的CD店,摆得满满的,好奇怪啊,就这张CD,我一眼就看到它了。我们拍照的最容易被影像吸引,The Music of Armenia,诶,是不是看错,再靠近一点,我以为是America,结果不是,是亚美尼亚。亚美尼亚是什么地方啊,再看这张照片,一个终年积雪不化的山顶,下面一个与世隔绝的修道院,这是我们何等不熟悉的一个景色。
当下,我把它买回去,到了医院,送了父亲刮胡刀。我心情当然很难受啦,因为医生告诉我们了,父亲是直肠癌末期,可能性命剩下没多久了。我很少失眠,因为那几年呢,我经常运动,一回到家我就早早就睡觉了,第二天早早就起床,可是当天我真的失眠了,一想,好像有什么事没有做。太太、小孩都已经睡着了。对啊,我买了一张CD啊!趁大家都不知道的时候,我一个人好像要跟音乐做沟通,放上了这张CD。刚才大家听到的那个音乐,立刻深深地击中我的灵魂,我完全不能自已地痛哭,我从来没有这种聆听的经验,仿佛这个音乐里头的祈祷就是替我在祈祷,我也跟着它一块祈祷。我希望我父亲的生命稍微延长哪怕是一天也好。
这个国家有一个很特别的文字,是石像后面的这位伟人,叫马许托茨(Mesrop ashtots),他发明了亚美尼亚的文字。
因为文字非常简单,所以人人就容易写,以至于在亚美尼亚没有文盲。前面这个跟我讲话的人,就是一个图书馆管理员而已,他是这个首都的一个国家图书馆的管理员,在他的介绍之下,仿佛他是对自己的文化深感骄傲,然后像是一个大学教授,学识丰富,这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之后我所碰过的任何亚美尼亚人都有同样的特质,哪怕是在一个田里头,工作的农户也能够侃侃而谈他们的当地的历史。
这个教堂是在整个石头山壁,这样挖出来的,不是盖起来的。就在这个教堂,我听到了有一个很熟悉的声音,那个声音就是刚才我CD所放的圣咏。
我们都知道,录音跟空间有密切的关系,跟空间的建材有密切的关系,也因为这是一个石头封闭的建筑,所以它有很特殊的回音效果。就在我欣赏这个建筑的时候,隔壁的祈祷室怎么传出我在家最常听的那张CD的录音啊?跑过去,我想,奇怪啊,这里没有任何电啊,采光还是从那个屋顶上挖了一个圆顶,用自然光照射下来的。走过去才发现,原来是一个黎巴嫩的妇人,她在这里头情不自禁地,她第一次寻根,就很自然地唱出那种《母亲你在何方》的那一首歌。那个时候我真正感动,问她,她是从来没有踩上自己的国土,可是她的文化从没断根过,原来逃出去的她的妈妈是靠这样每天对着她的口语,把亚美尼亚的一切都原原本本的转移到她的身上。所以那个时候我真的很震撼,什么是家,是你出生的地方才真的是家吗?
亚美尼亚的所有教堂、修道院,都是一幅最简单、纯粹的风景,它海拔很高,Ararat山有五千多公尺,它最低的地方也超过两千公尺,因此长不了什么大树,只有草皮,可是房子全部都是用最好看的石头盖起来的。这是赛凡湖,也是亚美尼亚唯一的水源,听波荷西扬,就那个亚美尼亚摄影家告诉我,他好担心,因为以前的湖水已经满到教堂的石阶,现在已经退到差了十几公尺。
不过虽然这样呢,我依旧觉得,他们很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对我们这个外来人,我所碰到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很好奇,我的亚美尼亚之行好像是带给他们了一些意外:终于有人要注意我们了,终于有人对我们感到好奇了。我想,人就是这样,应该彼此付出一点关心。
这个修道院叫喀依扬(Gayane),我还记得这位东正教的教士,他弯着腰走进去。我对这张照片特别喜欢,因为在整个亚美尼亚,我走过了十几所大大小小的教堂,我都很少看到里头还在做礼拜,仿佛他们的教堂是被废弃的。尽管如此,每个教堂啊都有一个小小的地方让他们呢去点蜡烛,似乎所有的民众不需要透过神职人员,进教堂就可以直接跟上帝对话了,这一点真的也让我印象深刻。所以,当我在这个喀依扬(Gayane)教堂前面看到一个修士要进这个教堂的时候,我就一路跟着,拍下他的照片。他那个弯弯的身影,让我觉得他的身上背着很大的包袱,好像亚美尼亚人的代表,人人都在背十字架。
这个是以前亚美尼亚古国的一个夏都,现在只剩下这么一个小小的,好像雅典的卫城的那种建筑。前面这个人走过去的时候,我很特别地把他人跟这么一个老建筑框在一个构图上,好像他也是孤孤单单,跟他们的这个历史一样,这个写照仿佛他又是从以前走到今天,然后又不晓得未来的方向在哪里。
说到它,我有一个感触,这是整个亚美尼亚唯一需要买票去参观的,因为它要维修。这个不能算教堂,算是他们的以前的异教徒的神殿了。它的售票处小小的,也是看管的地方,墙上贴了一幅版画,那个版画是一个亚美尼亚的地图,上面画满了最重要的一些教堂。我问他,这个有卖吗?他说,没有哎。那哪里可以买得到?他说,我也不知道。因为据他所知,他从来没有看过第二张。这么大张的一张,我有点可惜,这张要是能够成为我日后想念亚美尼亚的一幅图该有多好。虽然我拍了很多照片,可是那幅图跟整个亚美尼亚的所有人都可能不知道的教堂都画在上面了,是一个全景的图。
后来我又碰到了。在那个地方真的是车子还很少,在18年前,大部分的乡下的交通就是骑马。这个村子叫Goshavank,也是波荷西扬他太太的娘家,我们有幸在那边过夜。
这个教堂虽然已经被列入联合国的文化遗产了,可是还没有人有机会去参观,以至于我们的出现呢反而变成被参观的对象,很多小孩就从老远的地方跑来看看我们:一个外国人长得什么样子啊?那个时候他们还不晓得台湾在哪里。这个小男孩就是一路,从另外一个村子听说我们有人来了,他就一直来看我。后来我跟他拍了照片,他才觉得不虚此行了,又走一大段路绕回去,很可惜,他还没有看到照片。
所有亚美尼亚人心里头都有一个很坚定的信仰,就是不管他们遭受过土耳其激进式快种族灭族的那样大的屠杀,或是全国的生产力降为零的那个大地震,他们都没有把他们的骨气给震垮,反而挺起来。我所感受到了每一个亚美尼亚人都非常有教养,那个时候让我觉得,精神的力量、信仰的力量,比物质要强多了。
我要回亚美尼亚的时候,当然也去过了他们被土耳其屠杀的一个纪念碑。这个纪念碑由一个尖塔跟十二个水泥柱围绕起来,最当中一个火炉是永远不应该熄的,所以这个地方叫做永恒之火,就是不管怎么样火应该是随时在燃烧着。波荷西扬带我们去的时候吓了一跳:怎么可能,亚美尼亚的永恒之火熄啦。那个时候正是亚美尼亚离开了苏联的加盟共和国,处境更惨,以前还有苏联给它补贴,苏联那个时候自己也很惨了,哪有机会再去照顾它,更何况苏联人本来把亚美尼亚当成度假的地方,可是变成两个国家之后就要办签证了,就很少人去了,亚美尼亚也失掉了这个观光收入,以至于连永恒之火添加汽油的钱都没有了,所以干枯在那边了。我希望现在亚美尼亚的处境更好了。
每一次旅行,如果没有带路员,尤其是国外,我就没办法展开,所以,《想念亚美尼亚》这本书就是要向波荷西扬致敬。这个就是带我走遍亚美尼亚这个国家的摄影家,那一天他站在发明亚美尼亚文字的马许托茨的修道院,他生前就在这里驻锡,后面那个石碑,就是亚美尼亚文。
终于,我把亚美尼亚旅行的60张照片编成一本书,当这本书出版、展览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个读者的响应,原来是一位亚美尼亚人,在上海生活了五年,他在读上海音乐学院,他告诉我说,哪一天如果你还要要在哪里展览的时候,我会去拉小提琴,而且拉我们传统亚美尼亚的音乐给你助阵。我听了好开心。因为他知道我9月12号在广州的「方所」书店会做这个新书发表,他又说,广州有很多亚美尼亚人,我可以叫他们去帮你一些跑跑腿啊什么,因为他的感情就是只有一个很单纯的理由,我对他们国家感到兴趣,我去见过他们的人民,我真正地出于被感动,而想去更进一步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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